界魚小森

       是的，顧昭平仍舊清晰的記得。

       何佳跪倒在地上啜泣時，斷斷續續說出口的回憶。

       如同她所說過的，她的確在小學六年級時住過程泓均家。

       當時她的親戚們的確都在她住了一個多月之後出意外去世了，但當時程泓君的父母還是決定收養了無家可歸的何佳。

       ----這麼小的年紀就這麼命苦，真是可憐啊。

       ----放心吧，我們夫妻有主保佑，不會那麼簡單就去世的，還有阿泓要照顧呢。

       十三歲的何佳什麼都沒說，安靜又茫然地看著露出和煦微笑的夫妻、以及站在夫妻身後，好奇又顧忌的看著她、比她高半個頭的黑髮男孩。

       一開始的一個禮拜，她非常安靜，幾乎都不敢講話，因為之前住過的親戚家，每個人看她的眼神都帶著厭惡，與她交談時都是一副不耐煩的模樣。

       但漸漸的，她發現這對夫妻跟她講話時都很溫柔，比她高半個頭、名喚阿泓的男孩也不會欺負她，男孩一開始雖然還是對她有所顧忌不怎麼跟她說話跟親近，但到最後還是跟她親近起來。發現她喜歡看書，都會帶她坐公車到圖書館看書，有時會還會去書店用自己的零用錢買一兩本書給她看，當何佳對她笑的時候還會不知所措的臉紅。

       他們去了同一所小學，中間隔了幾班，但是程泓均有時下課還是會過來找她。

       程泓均的父母總是溫和的看著他們，晚上時都會坐在她的床邊，雙手合十，虔誠地喃喃禱告。

       希望她身體健康、希望能撫平她心中的傷，求主指引她的人生，讓她有個好的生活和未來。

       ----你們不怕我嗎？不怕我剋死你們嗎？

       她曾經這麼問過程泓均的母親。

       ----為什麼要怕你這一個女孩子？

       ----阿姨跟你說，你的親戚會死不是你的錯，只是他們的時間到了，所以主把他們接走了。

       ----那主要把他們帶到哪裡去呢？

       ----主會審判他們，該進地獄的會入地獄，該進天堂的會進天堂。

       那她的父母呢？她的父母會到哪裡去呢？

       ----如果你有願望就誠心禱告吧，雖然神不會實現你所有的願望，但祂會引導你的。

       ----為什麼神不能實現我所有的願望呢？

       ----因為如果祂實現所有人的願望的話，祂就不是神了，只是一個願望實現機罷了。

       她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在每晚睡著前禱告著。

       希望這對善良的夫妻，不要被自己給害死。

       神似乎聽到了她的禱告，但意外還是發生了。

       就在一個多月過後，是的，就像之前那麼多次的一個多月過後，當他們一家人出門採購時，一輛車在剛下過雨、濕潤的馬路上打滑，衝上了人行道，往何佳身後的程家三口撞去。

       ----小心！

       原本因為出門而興高采烈、所以興奮地走在前頭的何佳一轉過身，看到車子即將撞上一家三口的何佳驚聲尖叫。

       程泓均反應很快地往前跑躲過了車子的撞擊，他父母卻和反應不過來的被轎車給撞上了路旁店家的牆壁，腥紅的血漸上了轎車、人行道和牆壁，濃濃血腥味和雨水的氣味混雜在一起，形成了令人無法忘卻的惡夢。

       何佳的淚水奪框而出。

       程泓均不敢置信地看著被撞上牆上、他不知是死是活的父母，慘白著一張臉顫抖著，他的臉上還有一條血痕。

       那是他父母飛漸出的鮮血。

       又像之前一樣了、一樣鮮紅的血、一樣悽慘的現場、一樣令人無法忘記。

       何佳放聲痛哭。

       圍觀的路人很快的叫來了警察和消防車，幾分鐘後，警車包圍了整個車禍現場，將圍觀的人驅逐之後，緊接著救護車也到了，醫護人員和警方合力將程泓均的父母抬起放在擔架上，何佳和程泓均也跟著醫護人員上了救護車。

       救護車上，程泓均看著醫護人員幫自己父母腹部上、跟大腿上血淋淋、深可見骨的傷口做止血和包紮，最後掉上點滴。

       接著他憤怒地看著臉上滿是淚痕的何佳，原本會溫柔著看著何佳的黑色雙眼滿是赤裸裸的怒意。

       ----如果他們真的都死了的話，我絕對不會原諒你。

       ----你聽著，我到死都不會原諒你！

       少年的臉色跟她一樣都因為恐懼和驚嚇而慘白的面無血色，身體也還在顫抖著，但他還是但著滿腔怒火一字一句氣憤地道。

       何佳看著程泓均，原本停止的眼淚又開始不受控制地流了出來。

       ----對不起、對不起。

       少女捲縮在救護車裡的長椅上，啜泣著道。

       在程泓均的父母被送進醫院後，他的外婆外公接到醫院的電話，匆匆忙忙地趕來醫院將兩個小孩暫時帶回家照顧。

       程泓均一回家就將自己鎖在房間，而他的外公沉默不語的坐在沙發上，外婆看著眼神空洞的何佳，拉起她的右手看了看，問了何佳的生辰八字，嘆了一口氣。

       ----八字輕容易招死氣跟疾病，又是個女孩，陰氣重，招鬼魂。生命線也不長，最好待在人多、陽氣重的地方。以後多找些八字重的朋友，可以幫你擋死氣，驅鬼魂。

       已經滿頭白髮、面容蒼老的老婦看著何佳疲倦地道。

       ----俊宇和娟蓉雖然八字都不輕可是也不夠重，阿泓又還太小，八字重，可是陽氣不足。早就告訴他們讓我過來看看妳，他們就是不讓，說什麼我迷信，這些八字和手相如果是假的話，根本不會流傳這麼久，只是一知半解的人太多，不懂又亂講，到處騙人。

       ----孩子，我知道這對妳很不公平，可是娟蓉是我唯一女兒，妳可能會再害她一次，你要跟我走嗎？我跟阿榮八字都重，不會被妳剋到。

       老婦睿智又蒼老的雙眸凝視著何佳，等待著她的選擇。

       ----我不會跟你們走，可是我也不會留在這裡。

       何佳低下頭，小聲卻堅定地道。

       她無法面對程泓均的父母、也沒有辦法面對程泓均，所以她選擇跟著社工去了孤兒院。       

       之後程泓均的父母並沒有去世，但他的父親被切除了左邊的小腿，裝上了義肢，以後無法跑步跟游泳，只能撐著柺杖慢慢走路。

       身高略矮的程伯母被撞擊到了腹部，切除了一部分腸胃，不能吃油炸的食品和肉類，消化功能也變差了，必須吃的非常清淡。

       醫生診斷後結論，在那種衝撞之下還能活下來真是奇蹟，如果他們走的再稍微前進一點，說不定就不只這些傷了，而是整條命都要賠進去。

       神聽到了少女何佳的禱告，沒有讓程泓均的父母被死神帶走，卻也留下了無法修復的傷口。

       程泓均的父母曾試圖挽留過她，但少女只是沉默不語，搖頭。

       在孤兒院的生活並沒有像小說裡寫的那樣糟糕，她在離開前跟程泓均的外婆學了看八字跟手相的方法，孤兒院有很多小孩，男孩比女孩多，陽氣重，很多小孩的八字也都很重，她記住了老邁的外婆的話，盡量待在玩鬧的男孩們附近不遠的地方看書寫作業。

       她還是去了跟之前一樣的小學，但程泓均沒有再來找過她了。

       過沒多久，何佳在小學畢業前聽說程泓均一家搬到了另一個城市，至於是哪個城市，她並不想知道。

       國中畢業後，她申請了位在另一所城市的高中，打算離開這個擁有悲傷記憶的地方，但卻沒想到，程家居然就是搬到了她的高中所在的城市。

       而且程泓均還跟她是同一所高中。

       還是她的男友顧昭平最要好的朋友。

       兩人在躲閃著對方的同時卻彷彿驗證了冤家路窄這句話，老是不期而遇，卻每次相遇都逃避著與對方的過去，狼狽的逃開了。

       最讓何佳無法忍受的是，程泓均看她的眼神已經沒有當初的憤怒，而是愧疚和不安，甚至還有幾分迷戀。

       她不知道為何當初對她落下狠話的程泓均為什麼原諒了她，甚至喜歡上她，但她無法忍受自己在傷害了他們後還被原諒，她無法原諒她自己，也無法接受少年的原諒。

       於是她終於無法再忍受，她無法再忍受兩人相見時的尷尬和無言，她主動找上的程泓均，打算把過去的事全部攤開，將所有的事情都講開。

       ----我很抱歉，當時遷怒了妳。

       少年在兩人沉默了一段時間後，緩緩地道。

       ----你並沒有錯，你是對的，你的父母會受傷是的確是因為我的緣故。

       何佳的聲音並不冰冷，是陳述事實的語氣。

       但程泓均似乎誤以為她在為當初的事生氣，慌張地道。

       ----何佳，我真的很抱歉！我當初、該死的我當初不知道自己在想什麼！你明明什麼都沒做，車子在下雨的時候打滑也不是三天兩頭的事了，我那個時候卻對你大吼大叫，我真的很抱歉，我那時真的事蠢斃了。那根本不是你的錯。

       ----我爸媽現在也沒什麼大礙了，所以何佳......

       ----你想說因為你父母並沒有死去，生活上也沒有什麼不便所以你對我道歉，你覺得你誣賴了我嗎？

       何佳冷冷的說道。

       ----如果你的父母真的死了呢！程泓均？如果你的父母真的在那場車禍中過世了呢！你還會這麼說嗎？你還會覺得不是我的錯嗎！

       她憤怒地道，但是她也不知道這股莫名其妙的怒意是從哪裡來的。

       她知道她不該這麼說，但她卻忽然無法控制自己，說出了違反理智的話。

       ----但是他們並沒有！

       程泓均拉住她的手臂，盯著她的眼睛生氣地吼道。

       ----他們並沒有死去，我不知道如果他們真的去世了我會怎麼想，但是他們並沒有死去、時光也不會倒轉讓他們死去。何佳，我知道你在氣我當初把他們的事怪在你身上，可是那不是你的錯！你就不能原諒我嗎！

       ----你就真的這麼生氣、氣到讓我想一直活對你的愧疚之中嗎！何佳！

       ----還是說，你也覺得這件事是你的錯，而你不想被原諒？甚至你想被懲罰？

       少年看著她，忽然冷冷的笑了，詭譎的笑容讓何佳冒出了一身冷汗。

       ----程泓均、你冷靜點！

       手臂被握的越來越痛的何佳吃痛，看著眼神逐漸狂亂起來的程泓均，她的怒焰也被澆席了，驚慌失措的想抽開自己的手臂卻動彈不得。

       ----妳這麼想的話，那我就刺一刀在妳的腹部，一刀在你的左小腿，就是我父母受傷的位置，當作妳的處罰如何？這樣你就可以原諒你自己了吧......然後，你也可以原諒我了。

       程泓均從口袋中翻出了一柄瑞士刀，帶著扭曲的笑容舉起瑞士刀時，何佳沒有被握住的右手抓住了程泓均握刀的手，接著使勁力氣奪下了那柄刀，在驚慌與恐懼交織之下她只想離程泓均越遠越好，於是她反射性的往程泓均抓著她的手臂的手用力劃下。

       她真的只是想讓程泓均受一點傷而因為痛楚放開她而已、她真的沒想到刀子這麼銳利、也不知道她劃開的地方就是靜脈，鮮血從少年的手腕處噴出，程泓均鬆開了手，在何佳呆愣的注視下因為失血過多而倒下了。

      過了一兩分鐘後，顧昭平打開了房間的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