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在睜開眼睛的那霎時間就有了記憶。
  百合般美麗的虛弱天使躺在潔白的床上,背後同樣純白的羽翼輕輕舞動著,蒼白的唇勉強勾起了一抹溫柔的笑,她瞥見一大抹逐漸擴散的血跡斑斑,刺目的讓她別過了頭。
  美麗的天使伸出細長柔軟的手將她抱了過來,手微微顫抖著,她很虛弱,卻還是執意要抱她的孩子,她還有話要說,要跟她的孩子說。
  她滿足的抱著她的孩子還沒清洗的嬌小身軀,如此的脆弱,輕輕一碰,就會死亡似的。
  孩子一紫一紅的清澈雙眼直直的凝視她,沒有哭鬧,像是在等她說些什麼。或許是一個故事?一段遙遠的記憶?
  她輕輕地笑了。
  「…孩子,我不知道將你生下來是否是個罪過,但你終究是我的骨肉。」她的母親這麼說,「我沒有顏面去見我的族人,你的誕生也許是個錯誤。你可能會被孤立、會被無視,但你要活下去,然後去找你的人生。」
  她摸了摸女兒柔軟的頭,繼續說下去,「你將會繼承我的姓氏,加百列,你是我的孩子,不是他的。你是曦,早晨的光芒,曦‧維斯貝莉娜‧安娜塔娜西亞‧辛亞連賀森‧愛德琳斐洛斯‧黛拉維娜西亞‧艾利絲‧夜瓊浬斯‧薩耶路西佛‧加百列。」
  「維洛斯。」
  依依不捨的再望了她的女兒一眼,她輕喚幫她接生的族人。
  「是,加百列大人。」
  維洛斯恭敬的站在一旁,金髮藍眸的她平靜的望著加百列,她知道會發生什麼事,但她只會盡自己的本分。
  「好好照顧我的孩子。」
  幼小的曦突然開始哭鬧,維洛斯不禁怔了一下,才接過這名不該誕生的孩子,進浴室清洗掉曦的一身血污。
  等她出來後,年幼的她在她懷裡以小孩不該有的、愣愣的表情呆呆的望著床上看似睡的相當安祥的加百列大人。
  「嗚哇-!」
  曦嚎啕大哭,哭的撕聲力竭,哭的淒厲,那是她第一次的心碎。
  「晚安,加百列大人。」
  維洛斯平靜的抱著曦,在床邊靜靜的對著加百列深深的一鞠躬。
  感謝您多年來的照顧,請您在創世神身邊歡樂飛舞吧,我敬愛的老師。
  那一剎那,曦不哭了。她錯愕的看著表情平靜的維洛斯,她也在哭啊,但為什麼,卻沒有聲音?
  
  在長老的討論下,曦由維洛斯照顧,下葬加百列的那一天,維洛斯沒有帶著曦一同出現。
  她已經跟老師道別過了,何需在懷?
  曦從來不哭也不鬧,維洛斯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多說些什麼,她唱歌給曦聽,教小小的她讀書識字,看著曦笨拙的塗鴉或者寫字,牙牙學語,練習術法。
  當維洛斯不在家時,曦總是趴在窗邊看著外頭來來往往飛舞遊戲的天使,看看漂浮的雲朵,然後在玻璃上看到自己的倒影。
  她拉拉自己的黑髮,摸摸自己異色的雙眸,在拍動了一下自己還不能飛翔的不協調翅膀。再看看那些,金髮碧眸,擁有潔白羽翼的漂亮天使,開始想著,為什麼我跟他們不一樣?
  她跑出屋外,刺眼的陽光讓她瞇起了雙目。
  
  維洛斯回家後沒看見曦。
  若是以往,曦會在客廳塗鴉或者玩她帶回來的玩具,可能還會玩玩無傷大雅的小術法,翻著厚重的書籍,給她看看她的成果。
  發生什麼事了嗎?
  維洛斯去了一樓的廚房、廁所、屋外的庭園、陽台、自己的臥室、曦的房間,都沒看見那小小的身影。
  她踏在樓梯口,猶豫的看著三樓的閣樓,最後還是推開了覆滿灰塵的古舊木門,迎面而來的渾濁空氣讓她感到不適。
  她看著這狹窄的閣樓,許多廢棄不用的物品都放置在這,有矮小的櫃子、破敗的畫作、生鏽的鐵箱和幾組桌椅,厚厚的蜘蛛網密密麻麻的遍佈在上,她走了幾步,地板發出了嘎吱的聲響。
  「曦?」
  平日鮮少開口的她也不知要說些什麼,只好以最單純的名來叫喚。
  「曦?」
  她越過堆積在一起的廢棄物,走過歪斜的書櫃,經過破碎的窗子,閃過偶爾落下的幾片灰塵,最後停在一個巨大的衣櫃前。
  裡頭有小小的啜泣聲。
  「曦?」
  她觸碰上衣櫃的門,輕輕的敲了幾下,最後一口氣將門拉開。
  灰塵撲天蓋地的從裡頭湧出,她退後了幾步,卻還是咳嗽了幾聲。
  她瞇起眼,看見曦捲縮在巨大衣櫃的角落,身後的翅膀被割出了深可見骨的數十道傷痕,血如泉湧,連身體也是傷痕累累,狼狽不已。
  維洛斯把昏厥的曦抱了出來,離開了閣樓。
  
  曦張開眼,她最討厭的陽光從旁邊的落地窗洶湧而入,她跳下不矮的床鋪,環顧了一下四周,最後認出了是維洛斯的臥室。
  她跌跌撞撞的走向門口,正要開門時愣了半晌,昨天的記憶在一瞬間回歸了。
  那些人呢?她是怎麼回來的?那些厭惡她的人呢?那些打她的人呢?維洛斯呢?
  她用力的推開門,跑下樓梯。
  
  樓下在曦跑到一半時傳來了爭吵聲。
  她躲在樓梯的轉角,聽到維洛斯冷靜的聲音,還有許多陌生的聲音,正大聲的爭執些什麼,越來越激烈,幾乎蓋過維洛斯的聲音。
  「…她跑出去被欺負是她自己的事,你明知道她身上流的血脈是多麼的污穢!卻還放任她亂跑!那是你的責任!」
  「她只是個孩子,長老。」維洛斯提高了音量,「難道其他的孩子就不會有好奇心,不會想離開屋子去外頭的世界嗎?她不是人偶!她也會想要有朋友!」
  「朋友?那種血脈沒資格擁有朋友!尤其是天使的朋友!我就說當初早該把她丟給惡魔!族裡不該有如此骯髒的孩子!」
  「惡魔不會待她比我們好的!請您看清楚!她也是加百列大人的孩子,也擁有我們一族高貴的血緣!」
  「她不該出生!」
  「……」
  
  曦茫然的聽著一切,她慢慢的站起身來,慢慢的走回房間,神情是呆愣的。
  那天她奔出屋外,看到幾個小孩在玩遊戲,笑的相當燦爛且開心。
  第一次見到同齡孩子的曦相當高興,她跑向那群孩子,大聲的問她可不可以一起玩,她原本以為可以跟他們當朋友。
  「你是誰啊?」第一個孩子厭惡的說。
  「她的頭髮和眼睛長的跟我們不一樣耶!好噁心喔!」
  「她的翅膀長的好奇怪喔!黑漆漆的,好可怕。」
  孩子們你一言我一句的。
  「我老師說黑漆漆的翅膀都是惡魔!」
  不知道是誰蹦出這一句。
  「惡魔!是惡魔!」
  孩子們紛紛驚聲尖叫,朝曦扔石頭、甚至法術。
  「惡魔走開!不要過來!」
  曦倉皇逃走了。但每個看見她的孩子都朝她拳打腳踢,她努力張開小小的翼翅,往家裡頭飛去,最後倒在閣樓中,又害怕的躲進衣櫃。
  她不能理解為什麼會這樣,現在她知道了。
  她把頭埋進棉被中,低聲啜泣。這是她第二次心碎。
  
  隔天,曦不見了。
  維洛斯幾乎把家中都翻遍了,甚至還請了假不去學校上課,她那天半夜進到自己的臥室中只發現乾淨的床鋪,她沒有多想,只認為曦是自己回去房間的。但當早晨她推開曦的房門,卻沒發現任何人。
  氣息消失的乾乾淨淨,連一絲痕跡都沒落下。
  曦只有帶走她的匕首。
  她衝出屋子,看到表情冷漠的蒼老長老。
  長老輕蔑的看著她,冷笑:「那個雜種跑了,去了人間。」
  「啪!」
  她眼神憤怒的打了長老一巴掌,無視長老錯愕又憤怒的表情。
  「你已為你是…」
  「我當然知道我是誰。」她的眼神冰冷如霜,卻又跳躍著殺意的火焰,「我是娜亞塔‧加百列大人的嫡傳弟子,名義上的代理族長-維洛斯‧沙耶!」
  
  曦落在一座峽谷,她看著高高的懸涯峭壁,心中明白自己不可能飛的上去。
  她待在這裡許多天了,開始後悔自己的衝動。
  一群人浩浩蕩蕩的從山谷的另一頭走來,看見了曦,他們的眼露出貪婪渾濁陰暗的光芒。
  曦害怕的握緊匕首,在他們伸出雙手之前將匕首刺入領頭人的心臟,艷紅的血花落在地上,像她母親的血崩。
  她殺了所有人,模仿維落斯練武的動作,乾淨、俐落,不留一絲痕跡。武器輕巧的靠上敵人的身軀,精準的劃開喉嚨。
  但她精疲力竭,跟著搖搖晃晃的倒下。
  她吃力的看著天空、盤旋的飛禽,努力的將一切纳入自己的眼中,雙眼的視線卻越來越模糊。
  在那一剎那,她終於知道,她為什麼要出來,又想得到什麼。
  她想釋放、她要平靜、她要飛翔。她要觸摸雲朵、她要與風追逐、她要飛上高空。她要自由。
  淚水更加模糊了她的視線。她感覺到生命力在遊走。
  她想飛。
  依稀間,她看到藍髮的俊美男人,穿著一身她不曾看過的漆黑衣服,身上的氣息不是她接觸過的任何一種。他像一只優雅的蝶,翩然落下。
  他向她伸出了手。
  「願意跟我走嗎?我親愛的小姐。」優雅的微笑。
  她斷斷續續的吐出幾個字。
  我…跟你走…可以…飛…不?
  眼前的人再度微笑。
  她奮力牽上他的手,不顧一切。
  
  當她睜開雙眼,雙目所及都是一片妖艷的火紅,鮮紅欲滴的不知名花朵開滿了四周,天空是一片夕陽西下的橘紅,遠方傳來了細細的流水聲。
  她慢慢的站了起來,茫然的看著一大片隨風搖曳的火紅花海,跑向水聲傳來的方向。
  她撥開一朵朵妖花,盛開的香氣占滿她的鼻尖,她拚命的跑啊跑,腳底下是濕潤柔軟的土,不會傷害她的腳。
  她停下腳步,眼前出現一條清澈的河流,朦朧的石橋上站立著一個人影。
  人影靠在欄杆上,潑墨般的黑髮長長的拖曳下來,一身潔白的衣裙,正在跟另一個人講話。
  她瞥見另一個人的面容,倏然睜大了雙眸。
  那是藍髮的俊美男人,和人影低聲些什麼。然後把她推入潺潺河流,她看見人影並沒有沉到河底,她“穿”了過去,河底出現一個山谷,然後她看到人影跌入了倒在地上的她。
  她快速的奔出花叢,拉住藍髮的男人,「這裡是哪裡?她是誰?」
  「創世神不願收你,安息之地沒有你的位置。」藍髮的男人溫和的微笑,「只有人類的冥府願意接纳你。」
  「冥府?」她聽過這裡,但她不該是來這的,「那她呢?」
  她指指河底。
  「她將會成為你,曦。」男人彎下腰來,帶著無懈可擊的微笑,「她會成為,曦‧維斯貝莉娜‧安娜塔娜西亞‧辛亞連賀森‧愛德琳斐洛斯‧黛拉維娜西亞‧艾利絲‧夜瓊浬斯‧薩耶路西佛‧加百列。」
  「那是屬於我的名字!」她大喊,「沒有人能剝奪或取代一個人的名!」
  「你已經做出了選擇。」男人說。
  她退後了幾步,她知道她死了。
  「我無法轉世。」
  「聰明的孩子。」男人微笑,「你的確無法在這轉世,但你可以幫她,你可以在這冥府暢遊,你可以盡情奔跑,你可以飛翔,冥王甚至縱容你進祂的宮殿。」
  「幫誰?」曦瞪著他。
  「那邊那位慈祥的女士。孟婆。」
  男人指著橋邊的白髮婆婆,她盛著一碗又一碗的孟婆湯,端給長長的隊伍喝。
  「我待在這裡就好。」
  曦蹦蹦跳跳的來到孟婆身邊,手一伸,掌心便多出了根湯杓,學著孟婆盛湯。
  「祝您在這待的愉快,曦小姐。」
  男人微笑。
  
  維洛斯命人帶回曦,甚至委託了無殿的人。
  但曦拒絕回來,接她的人這麼說,曦不去惡魔,也不來這裡,她選擇留在無殿,成為無殿的人。
  那人蔑視的說,真是見好就收。
  她冰冷的將那人打入監牢,永不翻身。
  她陸陸續續從去學院的天使們中得知了許多消息,她一直拒絕登上族長之位,直到曦滿兩百歲。
  她發出邀請請她過來,她想讓曦做族長,她自己並沒有資格做一名族長,不料,來的是一名白髮散仙。
  散仙抓抓頭,支支吾吾的說曦去羽族前線幫忙友人了。
  她沉默。心理明白了些什麼。
  她看著藍天,慢慢走回了兩人的小屋。
  再見,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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