趕了好些路之後,我們抵達了一處村落,它坐落在山林之中,如果不是紅夜跌下了山坡,還真的找不到這座村莊。
  村子裡的居民異常的好客,他們大多都帶著植物靈的血緣,讓師傅是木靈的我產生了親切感,靠著天生能跟生靈交流的天賦,他們受到這座山的眷顧及保護,長久以來安居於世,他們了解外界的一切,卻代代守在這裡,與山林──他們稱之為『母親』共同生存著,偶爾接納些迷路的旅人,指引他們離開這座古山林。
  我們被安排居住在村長家中,而我也能夠將遮掩用的斗篷拿下來了,這讓我感到非常舒暢和自在,以往拿下來的時候不是被追殺就是被抓,所以一年365天我幾乎都只能把全身裹的緊緊的,呼吸著古森林的空氣,或許是因為疲憊或是心中的防禦卸下了,我哭了出來。
  不准說我丟臉,這也不是第一次了,我對於這種神靈非常敏感跟依賴。
  『她』好溫柔的包容著一切,光是呼吸『她』的氣息,就能感受到『她』無私的守護、撫慰她的子民、她的孩子,還有誤闖的迷途靈魂…『她』好似在輕聲的哄著,沒事了、好好休息吧,你回家了、回家了…
  我回家了。
  多少年沒聽到這個詞語了?
  從我第一次張開眼睛的那刻起,就只有看到遍地的屍體和滿身傷痕累累、說要收我當徒弟的師傅,她帶著冷然的表情抱著幼小的我到隱避的雲谷,告訴我紅炎的鉤心鬥角和險惡跟混亂,毫不修飾跟委婉的,血淋淋的告訴我!這是一個弱肉強食的亂世!
  不管是從我誕生的那刻起,還是跟著師傅四處學習的時光,她都沒有跟我說過一句“我們回家”或是“歡迎回家”。只有“滾回雲谷去”“我們回雲谷”“死回來了”之類的。
  由此,在縷進來雲谷之前,我對“家”可以說是一無所知。
  若不是我在師傅誤殺了縷的父親,聽到了那樣絕望的撕心裂肺的喊叫,和深深震撼靈魂的、失去親情的巨大悲傷,跟濃烈的直逼內心的痛楚,以及那宛如行尸走肉般的空洞眼睛…我大概一輩子都無法體會,親人和親人之間,在這亂世中互相依靠的牽絆,是多麼的珍貴。
  在這座山林中,我感受到了濃濃的溫柔和親情,所以我哭的特別悽慘,像是要把十五年來的委屈通通發洩掉,我從來沒被這樣的哄過、照顧過,她為什麼能那樣的包容和慈悲…?
  村民們看著我跪在他們最年長的古樹下哭,默默的、理解的退開了。
  風吹過樹梢,古樹的枝啞沙沙作響,在模糊的淚光中,我看到了孕育山林生命的、被村民們尊稱為『母親』的她。
  她是這樣的莊嚴、溫柔和輕盈,在山林中穿梭,唱著自然的歌謠撫慰生機蓬勃的生命,在新的生命落下時,給予永恆的祝福和守護。再看著她的子民從稚嫩的新芽成為茁壯的大樹,然後在生命的最後散發出璀璨卻不刺眼的靈魂光暈,消散,在她溫暖的手中聚集、而後再度重生。
  現在,她輕輕的抱著捲縮在一起的我,手化作舒服的風,一下一下的,拍著我的背,輕聲哼著舒爽的調子,我哭更急更凶了,但她沒有一絲不耐,繼續做著無聲的安慰。
  最後,我抽抽噎噎的在她懷裡抹去臉上的淚痕時,她吻了我。
  蜻蜓點水般的,卻保含著古老靈魂的誠心祝福。
  恆久的,祈福。
  「你是我的子民,我們誕生在同一片大地,仰望著一樣的天空。」她帶笑望著我,輕撫我的髮絲,「你跟其他的生靈,沒什麼不同。」
  我愣愣的瞧著她。
  我們都是一樣的,會哭會笑會生氣會沮喪,都帶著悲傷或歡笑活在這個世界上,璀璨的,不管是路邊的乞兒或是平凡的人們。
  她碰觸我的淚水,輕笑,「眼淚會帶走一切,你要學會發洩。」
  我看著她,或許只有一瞬間,或許很長久;輕輕的,我闔上了眼,像是把所有的疲勞沉澱在身體裡,安靜的睡著了。
  在母親的懷裡。

      模模糊糊的,我做了一個夢。
  夢境裏,我看到一個年紀比我大二、三歲的少年,他的眼,是鮮紅的…很溫和…但也很哀傷的眼…很美…好像以前,也曾經如此看過…
  他叫做…「海鳳…」…?
  「海鳳…」
  突然間,我醒了過來。
  眨了眨眼,背後柔軟的觸感顯示我正躺在床舖上,我坐起身子,發現雙胞胎趴在我的床鋪旁,呼吸的微弱起伏顯示他們睡著了。
  我把他們拉到床舖上,他們嚶咛了一聲,蹭蹭床鋪又睡著了,摸了摸他們兩的額頭,左側有淡淡的突起和堅硬的鱗片…要長龍角了麼?沒想到這麼快…
  嘆了一口氣,我轉頭看向門口,昌羅正坐在門檻上,月光灑在他棕色的碎髮和蒼白的臉龐,他一直望著天邊皓潔的朔月,沒有眼白的黑眼顯得有幾分柔和,頭上的狼耳和尾巴輕輕的晃動著。
  「我睡了多久?菲格爾?」我開口,聲音有些突兀的沙啞。
  「一整個白天。」他望了我一眼,沒有絲毫起伏的說。「『她』吻了你,柳。」
  「我知道。」我下了床,身上穿著寬鬆的白色睡袍,是村民替我換的吧,「『她』很美,也很純粹。」
  伸了個懶腰,骨頭發出批哩啪拉的聲響,嗯,太久沒活動筋骨了。
  「你都這樣隨隨便便給人吻?」昌羅的聲音有幾絲怒氣。
  我瞇起了眼,雙手交叉環在胸前,慵懶的道:「菲格爾,這並不關你的事。」
  他沉默。
  「更何況,對祂們而言…那不過是古老儀式的祈福罷了。」我走過他的身邊,到外面吹風,「對祂們而言,這很正常。沒什麼好在意的…」
  風撩起了我及腰的長髮,在夜空中舞動著,飄揚,月光也隨著一同狂亂共舞。
  「菲格爾…」風送走我低喃似的嘆息,「你是為何而生的呢…?」
  風更加紛亂的刮著,我睜大了雙眼,看到了那漆黑的斗蓬一閃即逝,和那雙美麗如曼朱沙華般的雙眼…
  我狂奔了起來,身體在我的大腦尚未反應過來時就先下了判斷,我追逐著那道身影,沒理由的…根本沒理由的…
  「柳!」
  風帶來了昌羅的叫喊,但我根本無暇去聽,我只看得到他…看得到我唯一的同族…他,海鳳…
  我竄進了樹林中,輕盈的在樹林中奔馳,他也在奔馳。
  我輕盈的腳步在小徑的樹葉上發出沙沙的細響,他卻絲毫沒發出任何聲音,連衣服的摩擦聲都沒有,我跌跌撞撞的跑著,白色睡袍被細小的樹枝扯出了好幾道口子,但他卻越來越遠,不要走!不要啊!
  「海鳳!海鳳!」我喊了起來,脫口而出是多麼的熟悉,曾經也如此大聲的喊著他的名…在那無限的何方,只是那時的心情是雀躍的,如今卻…
  焦急的恐慌。
  他明顯的伴了一下,身形踉蹌了幾秒又狂奔而去。但這幾秒已足夠我跟上他的高速。
  我們就像兩隻速度相同的黑豹,誰也追不上誰,誰也逃不了誰!
  「風!」看著無法追上的他修長的背影,我不顧一切的喊著,「我是你的子民,請賜予我可以隨您翱翔的羽翼!」
  我的腳程明顯快了許多,風在我的腳邊徘徊著,我在祂鋪上的道路上飛馳…然後…
  「海鳳!」
  我抓住了他。

      他停下了急奔的腳步,我也是。
  氣喘吁吁的拉著他的手腕,雖然他已停下腳步並且跟我一樣喘著,但我還是又拉緊了一些。直到他扯了扯手臂,表示我弄疼了他,才鬆手一些。
  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那麼堅持要追他,就算他是我的同族…但我並不認識他,為什麼?依我的個性,我絕對不會給人添麻煩或是給自己添,他一定覺得很莫名其妙吧,一個陌生人居然追他…
  想到這裡,我不禁苦笑。
  「為什麼追我?」清清冷冷帶點無奈的嗓音從上方傳來,在我失神的瞬間,他已經轉過頭來看著我,一頭烏黑的微亂短髮、美麗的幾乎讓我著迷的血紅雙眸、和蒼白…跟我一模一樣的五官。
  我抬頭凝望著他,他比我高半個頭,年紀大約可以是十五也可以是二十八。他微愣了一下,我們都在彼此的眼中,看到自己的容顏。
  「海鳳…?」我啞然失笑,雙胞胎、彼岸花、要做好心理準備…還有那個夢境,都串聯在一起了。
  「你…」他似乎相當無奈,嘆息了一會兒,揉揉我的頭髮,溫和的道:「回去吧,還有人在等你…我們……還會在見的…」
  「你不解釋一下麼?」我皺了皺眉頭,老實說我非常想知道為什麼我的身體有這種反應,說是雙胞胎的本能也太…牽強了。
  「你會知道的,但不是現在。」他動了動被我拉住的手,用巧勁沒三兩下就掙脫開了,我明明可以阻止他這麼做,但是身體的直覺叫我別做出任何反應。
  所以我只能靜靜的站在月光下,看著他那血紅滄桑的瞳孔映出我的身影,在我的眼前轉過他高大的身軀,往樹林的更深處走去,直到他的身影被風帶離為止。
  良久,我動了動身子,往原路走回去。
  忽然覺得空空蕩蕩的,像是失去了些什麼,不再完整。
  
  當我依循著我凌亂的足跡回到村子裡時,天空已露出了魚肚白,帶著灰色的朦朧,幾隻蒼清色的飛禽在天空盤旋著,樹木的綠葉上閃著晶亮的露珠,很美很清爽的早晨。
  但是昌羅的臉色很難看。
  他似乎在門檻上坐了一夜,在等我回來,然後看到我衣衫不整,身上沾了些許的塵埃和樹葉樹枝,腳因為裸足所以沾上了泥土,在我奔跑時睡袍還被樹叢銳利的短枝劃破了一道道口子時,臉黑了一半。
  「你確定『她』是在給你祈福嗎?」
  他咬牙切齒的吐出這句話,把我拉進屋子裡就往浴桶丟,接著滾燙的熱水就直接嘩拉嘩拉的從我頭上潑了下來直到快滿出來為止,我立刻哇哇大叫,靠,這很燙的欸!
  當我正想開口抱怨,但一對上他冒火的火眼金睛…什麼話都被我吞到肚子裡了,差點忘記這傢伙是標準的潔癖…媽啊!
  我驚嚇的看著他把我提起來,他上下把我打量一番後,把我那件破爛睡袍扒了下來,開始很大力的瑳洗我的身子,我痛的要命,感覺上他好像要把我的皮剝下來一樣。
  「你你你你麻煩請移駕!我我我我可以自己洗真的…」我含淚著抓住他想蹂躪我頭髮的手,我還不想當和尚啊啊啊。
  他冷著一張臉看著我,感覺上真的動怒了,唉,我今年觸的是什麼楣頭阿。
  「你聽我說,」我相當無奈,真的,「你身上還帶著傷,不要沒事加重自己的傷口!我不想帶個累贅上路!」
  他繼續跟我大眼瞪小眼,半晌,正當我以為他要放棄的時候,他他他他居然也用巧勁掙開我的手!!娘的!這什麼事道!!
  我只能認命的讓他洗我的頭髮,只是他的力道放鬆了很多,甚至還有些舒服,但是我實在是感到很悲哀…這年頭喔…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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