界魚小森

　　
　　循著原路回到人脈打點的旅館，我稍微解釋了一下有人幫我們打點的原因，西圖仍是他那副笑笑的死樣子──他的臉都不會笑抽嗎？──而在我說明我在各地的人脈時，他也沒有避開的意思，宛如他應當也該聽聽似的。
　　我有些不滿，但也沒有發作的意思，因為如果他想利用我的人脈，其實是不太可能的事情，第一、我的人脈只認人不認關係。第二、他也沒那個需要用到，一個退隱的谿壑，等於為被族群放逐的老狼，頂著領袖老爸的稱號，實際上沒什麼地位就是了，這大概也是他厚臉皮也要靠著那一點人情跟著我的緣故吧，他在退位之前鐵定很少出來外面，人生地不熟，有人靠著也比較好。
　　「……差不多就是這樣了。」講解告一段落，我嚼著剛出爐的圓麵包──方才旅館服務生送上了晚餐──一籃麵包、一壺牛奶跟一點奶油加上一盤生菜沙拉，我的行囊中還有糧食，但這份晚餐不收錢，因為今天是老闆女兒的生日，所以免費送給住宿的旅客，我的人脈真會挑啊！
　　「你們兩個以後自己出去旅行的時候，碰上不能解決的問題就找這幾個，雖然說我認為你們已經可以自己出去闖蕩了啦──畢竟你們的龍角不都已經長好了，也成年了嗎？合作戰鬥時，力量也不會相衝了，除了跟元素的溝通，各方面你們都沒必要跟著我了。」
　　在狼谷的那六年雖然必須撥時間來教他們雲門的所有大小事情有點勉強，但是也七七八八的上完了，只剩下跟師傅報備一聲，然後找個時間帶他們去見見師傅，看看師傅會不會嫌棄我教的不好要把他們留下、或是直接畢業這樣。
　　忽然一陣靜默，冰夜、紅夜兩人四周的氣氛倏地沉悶了下來，雖然兩人平時就不怎麼說話，跟我也沒什麼互動，但我還是可以感覺到他們的一些情緒跟心態──比方說他們某些方面是蠻依賴我的。
　　根據這種心態猜測──他們是認為我想把他們兩個多餘物丟下了嗎？
　　但我不太能理解這種依賴是從哪裡產生的，畢竟除了墨雲，我沒有照顧任何生物的經驗，也沒什麼人能讓我去學習該怎麼做，師傅對待我的方式與其說是在照顧小孩不如說是在激發生靈的最高潛能，當然不能列入考慮。以致於──我從縷那邊接收他們兩個之後，雖然表面上似乎遊刃有餘，事實上，我是不知所措的，只好笨拙的以教導知識跟他們做互動，我並沒有討厭他們，只是對陌生人本能的就會築起一道牆──尤其是要長期一起生活的人，因此相處時有點尷尬跟不自然（自己造成的），沒有相同話題的關係吧，且生長的地方也不大相同。
　　於是我跟他們互動模式是：我就像寄宿家庭的家長，他們則是跨國界居住的學生，但明明關係並沒有那麼薄弱──說起來現在想想讓我很汗顏的是，明明很多時候他們就在我旁邊，但我的注意力跟精神都被其他我更熟悉的人、事、物給拉走了，潛意識地避免跟忽略明明存在的陌生跟尷尬，還有橫在我們之間的那堵牆。
　　想起我整整泡在水裡十年再回來時，他們的表情，我就覺得很彆扭，這樣幾乎是想到就關心一下的模式，為什麼！──究竟是為什麼他們還是對我抱有那麼深厚的感情呀──
　　想了想，我咬著嘴裡的麵包，懶懶地對西圖道：「喂，你可不可以出去避嫌一下，當作是散步好了，但是女人不要給我帶回來睡。」最後一句語氣加強，代表嚴重警告。
　　如果他敢帶什麼不三不四的風騷女人回來，我一定先把他的命根子割了，然後把他的手腳關節扳斷丟出去給他自生自滅──
　　看著我臉上陰惻惻的冷笑，意識到我不是在開玩笑的西圖臉色變了變，最後僵著笑臉走出去了。
　　待他關上房門後，我把麵包嚥了下去，抹掉嘴角的麵包屑開口道：「我會找個時間帶你們去見見我的師傅，你們都聽西圖叫我『雪峰榭的弟子』，聽到都快爛掉了吧，沒錯，我的師傅的確被人稱做雪峰榭，但她本人可一點不喜歡這個名字，別在她面前說出這個名字，不然包准被她挫骨揚灰，到時候我也救不了你們了……」如果撲上去救，事後一定被她拿書櫃打。「她也不會喜歡師公師婆這種稱謂，你們就叫她亞銀師傅。」
　　點點頭，兩人身旁的空氣還是很沉悶，甚至引來了一群闇元素。
　　半晌，我才又道：「……我沒有把你們當累赘什麼的，我把你們，當弟弟看，別亂想。」
　　空氣有恢復流動的跡象，我鬱悶了，這也太好哄了吧！

　　西圖回來的時候，我正好在旅館的頂樓吹風，風有些冷冽、刺骨，時間似乎過的特別慢，抬頭望去，一整片黝黑的玻璃點綴著一點一點的明亮、白色的光芒，分外美麗，但也刺眼，使人的雙眼發酸。
　　原本喧鬧的城市也漸漸安靜、沉默了下來，五彩的亮光慢慢的黯淡、消失於寂靜之中，已少有見到行人逗留於外了，如今的夜晚是屬於夢饜與夢膜的時刻，他們的氣息侵蝕著各種族的精神，刺激疲憊的滋生，好誕生夢境供他們生存。
　　西圖站在我的後方，垂到腰際的咖啡色長髮隨意地紮起，隨著風揚起，頭上跟昌羅的狼耳一點都不像的灰色狼耳微微顫抖著。
　　他一邊打著哈欠一邊朝我走來，身上有酒、香水以及……同女人縱欲後的氣味，深麥色的面頰上還泛著一層淡淡的薄紅，雙眸撲閃迷離，往我身上湊過來。
　　酒氣片刻後立刻往我的鼻腔中衝來，靠，他到底喝了多少杯啊！
　　我狼狽地閃過他，將他的身子推開，惡狠狠地罵道：「少給我發酒瘋！西圖，別以為我不會把你的兩條腿打斷！」說著將他往頂樓的圍牆推：「給我吹吹風冷靜一點！真是太丟臉了啊你！」大咧咧地罵完，我才想起不知我的音量是否會吵到其他旅客……摸摸鼻子，算了，反正吼都吼出去了，沒差！
　　「我說啊，雪峰榭的弟子。」瞇起眼，西圖滿臉舒爽愜意地迎著風，用低沉慵懶的聲音說道：「你其實也可以變成女人吧。」
　　我愣了愣，隨即換上戒慎的神情，退了一步，道：「你想幹麻？」
　　我的確可以化為女子之身，但那不是很美好的經驗，體力、力氣皆比身為男人時小，雖然敏捷及柔軟度大幅提升了，但我並不喜歡化為女子。
　　那是一種奇怪的感覺，手掌比男子小、手指也比男人纖細，握拳之後的力氣也沒有很大，皮膚光滑並且變白了，個子矮了一截，然後，內心的情感似乎湧現的更多、更柔軟，有種大多數的想法都是照著感情走的樣子。
　　我並不喜歡這種感覺，它讓我感到不安。
　　還在雲門時，有次戰火席捲波及了山腳下的村落，為了我以後的口福(山腳下有座酒家，燉肉非常好吃)著想，我沒多想便拿了『血花蓮月』──師傅相當寶貝的武器──一把長槍，槍身為海藻綠、刀刃上來鑲有火屬性的紅寶石，提著它衝上了戰場。
　　那時候，我的力量絕大部分皆被師傅封印，而我剩餘的力量其實並不足以壓抑血花蓮月灼熱的屬性，為了克制、操控這把神器，我化成了少女，以女體特有的陰寒之氣以暴治暴地上了戰場。
　　從蓋菲爾南下的士兵被我屠殺殆盡，那是場血淋淋地、真實的屠殺，我沒有任何猶豫及遲疑，手段粗暴的掃蕩了所有打算毀了我口福的傢伙們。
　　那是我唯一一次沒有通報師傅便涉入世俗之事，但稀奇罕見的是，師傅並沒有懲處我，反而喚了昌羅前去說明我的身分。
　　昌羅當時在場，親眼看見了你的掠殺──師傅是這麼跟我說的。
　　但我沒有印象，我唯有記得那熊熊燃燒的大火、屍體、鮮血、死亡，及更多的屍體、鮮血、死亡，還有不知道是被火光映上、還是被鮮血染紅的橘色天空，詭異的在我的頭頂上搖晃。
　　空氣是灼熱的，火舌不停地往上竄升。
　　「沒有幹麻。」西圖似乎逐漸恢復清明，雙眸不在閃爍，紅潮一點一點地自他面頰上褪去，「我只是有點好奇那會是什麼樣子。」
　　「醜死了。」我伴了個鬼臉，回答他。
　　「喂，月牙，今天那個搶你錢包的孩子……他的髮色，你還記得吧。」
　　「當然記得。」混雜著銀色、金色及黑色，如此特別，我怎麼可能會忘。「怎麼了嗎？你想帶他回來？醜話我可先說在前頭，自己帶回來的自己養。」
　　「不，我沒有想帶他回來……在你的印象中，有哪一位精靈，是那種髮色？」他的眼神帶上了長期作為上位者會有的凌厲及敏銳，跟刀光一般。
　　我不假思索地的答道：「當然只有光暗精靈兩族共同的領袖──日神及月神的侍者、僕人，日月精靈……」接著我驚愕地大叫：「等等！你的意思是──他是日月精靈的孩子？」神啊，天啊，創世神啊，這是在開玩笑吧。
　　日月精靈的血脈，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如此輕易地，流落於外族！這是對精靈一族天大的恥辱及笑話啊！
　　似乎嫌我的震驚還不夠，西圖轉眼間又自懷中掏出一張陳舊、泛黃的通緝狀、以及明顯是新印刷才沒幾天，墨痕都還沒乾的尋人啟示。
　　兩張紙所尋找、通緝的人物都是那個孩子。
　　「怎麼可能……」我發出的聲音比嘆息還輕，消失在夜色中，愣愣的拿過那兩張紙，尋人啟示較為典雅，白色的紙張觸感極佳，但畫像跟本人的偏差頗大，只有那頭顯眼、惹人注目的頭髮及白金色的眼眸是一致的，筆觸很細膩，似乎一筆一畫都是思考良久才下筆；而通緝狀就顯得很粗糙，但上面的人臉倒是比尋人啟示還像本人。
　　通緝狀的懸賞獎金為少少的五百通用幣，但尋人啟示的高達數十萬精靈金幣──夠我繞四大陸不知道幾百趟了，說不定還有餘力可以買幾棟別墅。
　　「這張。」西圖搓搓通緝狀，懶懶地說道：「是在地板上撿到的。」手指一轉，比了比尋人啟示：「──至於這張，是來自埃莫中央廣場的公佈欄。」
　　差太多了吧……一個是隨手可棄的爛蘋果，一個是華貴了不知道多少倍閃閃鑽石，還是大顆的。
　　盯著散發著淡淡典雅香氣尋人啟示，我無言了好一會兒，最後隨手把通緝狀扔掉，把尋人啟示收了起來。
　　我萬分認真地搭上西圖的肩膀，堅決地說道：「走吧西圖！我們去逮人！」
　　──天上掉下來的錢，不要白不要。

　　話才剛落下，我掌心中結實的肌肉觸感倏地消失無蹤，一截咖啡色消失在我的視線中，我立刻反應過來，躍上頂樓的圍牆，隨著西圖矯捷如猛獸的身影從三層樓高的頂樓往下跳。
　　這傢伙，鐵定料到我很愛錢！
　　他落下的速度很快，不稍片刻便降落在了旅館的一樓門口，但我還必須靠著牆上的凸起處作緩衝，慢了他幾秒才落在他旁邊。
　　「走了。」沒什麼好脾氣跟他講話，我腳步一動，用如暴風般的速度往諾爾奇街捲去，西圖在我的這種速度下仍然跟得上。如果現在路上有行人的話，必定會很驚訝的看見一隻黑暗精靈披著斗篷用風之種族才有的速度往更加黑暗的地方狂捲而去，踩過房屋的屋瓦、牆壁，在月色跟星光的陪同下跳躍、奔跑，而他的身後還跟著一隻如馬匹般巨大的灰狼。
　　不出幾分鍾，我們已彎進了諾爾奇街，風呼嘯而過，在我的身邊形成了氣旋，刮著我的皮膚帶著麻麻的刺痛，我往後睨了一眼西圖，哼了一聲道：「你引來了一堆老鼠跟禿鷹。」
　　恢復成狼身的西圖晃了晃巨大的七條尾巴，閃著狡滑的光芒，用有些模糊的音開口道：「就當作是玩玩吧。」
　　「你喜歡玩，我可不喜歡，誰喜歡身後跟著一群禿鷹跟老鼠啊！」我大聲地喊著，聲音才穿過風的障壁傳到西圖耳中。
　　互相對視一眼，我嘖了一聲，往左邊的陰暗潮濕的窄巷飛快的拐去，西圖則轉向另一邊相反的方向繼續跑。
　　我感覺到身後的禿鷹跟老鼠如意料般的分成兩批，追著我的人比較多，我追蹤著那孩子的氣味，不斷的上下跳躍，速度也越來越快，腳步也不自覺地成了雲門所教授的『無聲步』，也開始鑽入一些詭異角度的路段，簡直是貓才會走的路，像是窗台、圍牆上、屋子與屋子之間的防火巷、箱子後方的密道、廢墟中掉落的巨大窗框，不得不說，這孩子很會找路走。
　　人被我甩掉了一大半，接著在我躍出一條只夠一人行走還充滿障礙物的窄巷後，我看見了那孩子。
　　看見我已非人的身手忽然出現他似乎嚇了一大跳，退後了好幾步，但卻沒有逃跑的意思，或者是，他也沒那個機會拔腿逃跑了。
　　我在看見他的那瞬間就將身上的斗篷扯下把他包進去，手穿過他的腋下，他連掙扎都還來不及，就被我帶著跳上高空。
　　踩過幾棟房屋的屋頂之後，一道灰色的身影也立刻竄到了我的身邊，是西圖，他的爪子上有血腥味，毛髮也覆蓋著淡淡的紅、跟水的水珠，他鐵定傷了人，而且還有心情稍作清洗。
　　「得手了？」
　　不需要回答，我頷了頷首。
　　「嗯……」他似乎還想說些什麼，但下一秒，我一腳將他踢開，我的力道沒有收的很多，於是他吼了一聲，往後飛了幾公尺穩住身軀後露齒朝我咆哮，我停下奔馳的腳步，冷冷的地望著屋瓦中間插著的飛箭。
　　西圖也看見了，那枝帶有冰屬性的飛箭，他明瞭後順著我的視線往下望，一群人類……不，大部分是人類，有一小部分是冰妖精，還有幾隻雷獸。他們身上佩帶的武器及方便敏捷戰鬥的輕便護具及衣著、和別在腰間、胸口、手臂上的徽章都清楚顯示他們是雇傭兵團，且屬於不同的團。
　　弓箭手將箭搭在弓弦上，蓄勢待發。
　　看到第一發冷箭沒射中我們，為首的粗獷男子揮手示意弓箭手先別動，他神情從容，篤定我們是因為寡不敵眾才停下來。
　　但事實可不是如此啊……我冷冷的笑著，剛才那不長眼的一箭徹底激怒、也踩上了我自尊的地雷，跟在我們後面是想著我們『幫』他找到人之後順手搶走吧，多麼卑劣，這就是人類，這就是貪婪。
　　被我夾在腋下的遙軒動了動，幾乎快窒息似的從比他的身高還長的斗篷中鑽了出來，露出頭而已，他小聲的喘著氣，而那頭代表擁有日月精靈血統的頭髮跟著冒了出來，底下的傭兵立刻貪婪的注視著。
　　「這裡是哪裡？」他不安地望著四周，接著瞧見傭兵們，臉色變了變，喃喃：「不會吧，我的通緝令不過五百塊而已，買三個麵包就沒了，搞什麼鬼啊？」
　　「是這樣沒錯。」我對上他的視線，他才跟我對視沒幾秒便躲開了我的目光，縮了縮身子，畢竟我現在心情很差，很想殺人，導致身邊的空氣都扭曲了，形成詭譎的氣氛。
　　想著，我笑了起來，從他白金色的瞳孔中，我看出這是個嗜血、暴虐、殘忍的笑意：「你可能不知道，有張尋人啟示，上面的獎賞是數十萬精靈金幣，而找的對象……是你。」
　　他驚駭地瞪大雙眼，不敢發出太大的聲呼吸聲，僵著身子。
　　「你不知道嗎？也對……那是貼在埃莫廣場公佈欄上的啟示，而你不去那裡，只看見地上被人遺棄的通緝狀。」我笑的猖狂，比了比那些傭兵，「我找到了你，而他們也想分一杯羹，或者獨占這鍋羹，我想殺了他們，你認為呢？」
　　他不敢答話，眼神一片空白。
　　為首的傭兵聽到我的狂言，仍是以為他們佔上了優勢，他揚聲喊道：「黑暗精靈，有必要說得如此難聽麼？我們知道那個孩子對你們很重要，我們只是好心想要幫你門護送罷了……」
　　「護送？若是想要跟隨護送的話，這發冷箭，你要怎麼解釋？」西圖化成了人型，也是笑著的，雙眸流轉的腥紅的光。
　　「喔，非常抱歉，我們並不知道你們是同伴，以為你想傷害他……」
　　「少廢話了！」我打斷他，聲音如寒冰般冷冽：「你們一開始就跟在我們後面，怎麼可能沒看出我們是同伴。」
　　男人這時才感覺到不對勁和危險，慢慢往後退：「別這樣……」
　　一道鮮血如噴泉般從男人的脖子上湧出。
　　我的手上拿著還在滴血的軍用刀，站在頭顱分家往後倒在地上的男人面前，在其餘人還沒反應過來前又殺傷了不少人，然而傭兵們平時的訓練跟經驗也不是假的，見慣血腥場面的他們馬上整頓了隊伍，馬上開始一撥攻擊，戰士擋在弓箭手的前方，弓箭手站成一排在法師的前面，以撤退為前目標往後退開。
　　殺傷了剛剛那些人後，我的憤怒也平息了不少，擋下弓箭手的箭及法師的術法後，我確認這裡所有人都沒有再戰的念頭，才追上接手遙軒的西圖，飛躍回旅館，準備明天前去祭司駐守的神殿。